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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 魂魄毅兮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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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bsp; 虽然阴差阳错,他们此时都在楚国,不过现在看来,也不过是擦肩而过罢了。

    姜玺为人尽管愣愣的,不过却很多愁善感,如果见了面,想起新郑的事,恐怕又少不了一番絮叨。她当初归还虎符不可否认有心软的因素,也的确不想看着姜玺被革被杀,不过最深的原因,还是她想看着姜玺能够继续守护他的百姓。她是姜玺生命中的过路人,不必浓墨重彩,就这样相忘于江湖,也不错。

    突然,车夫不安地开口,“前面……有秦国人!”

    赤练目光一利,平静开口,“不必减速,走过去。”

    她能感受到数十秦军在路边的那迫人的威压,然而她眼睛合着,不言不动,全当没看到。牛车终于走到了那队兵马旁边,赤练本已做好了被拦下的准备,斜眼一看,却见秦军竟将路让了出来?

    赤练惊讶——秦国人这么有礼貌的吗?

    她微微抬眼,便看到了马上一个戎装将军,竟是王翦!目光一移,另一人更让她差点惊呼出声——

    姜玺?

    那个骑在马上与王翦并列站立,还时不时说句话的人,分明是姜玺!

    虽然只是一瞥,但她也能发觉自己的目光与姜玺对视了一瞬。她连忙移开目光,背过脸去,装作偶然。

    正在此时,王翦突然开口,“站住!你们是做什么的?”

    车夫慌忙将车停住,偷偷看向赤练。赤练在暗处给他施了个眼色,让他正常回答。

    “说话!做什么的?”王翦又催促道。

    “小人……小人是,是为赵国……啊不,邯郸郡贵族人家买……买奴隶的……”车夫抖如筛糠,一句话好几次才说完。赤练心中恨恨一叹,这多半要露馅。

    果然,王翦视线一转,看着赤练,“你来说。”

    赤练指着自己的喉咙,啊啊地喊了两声,示意自己是个哑巴。她不能说话,楚地方言虽然难懂却也好辨认,她一张口就会暴露。

    “她……她是个哑巴,”车夫终于反应过来,将王翦的注意力又吸引过去,“官爷问……问我就行。”

    赤练余光看见姜玺策马走过来,正停在她对面,挡住了大半的阳光。她将脸埋进头巾里,尽可能避开姜玺的视线,尽管她自信自己的易容姜玺绝对看不出来,但她又有隐隐的直觉——即使只有目光对视一眼,姜玺也能将她认出来。

    “你们楚地的话我们听不明白,我问你,你只需答是或不是。”姜玺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她,一心向那个车夫问话。赤练见他并未对自己起疑,也微微放心,略打量起姜玺来。

    他眉目间明显有疲惫,似是没有休息好。赤练太明白这个人耳根子软了,他落到昌平君手里,只会任其搓圆捏扁,昌平君连脑子都不用动就能将他动摇。姜玺能将昌平君说得自尽她不信,昌平君把姜玺说得叛秦还差不多。

    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?为什么昌平君身死国灭,而姜玺却被王翦奉为座上宾?

    卷入秦楚这盘大棋里,姜玺是否还能做一个小小的郡守,安心执行他的法律?

    半晌,姜玺似乎问完了话,示意放行。只是王翦却又拦下,话语间满是怀疑。赤练微微提起了心——如果王翦突然发难,以她和白凤二人合力,能否带着一个小孩安然脱身?而一旦惊动了秦军,他们多半也无法在驿站顺利完成交接,她又到哪里把国玺抢过来?

    动武不行,继续伪装恐又会被拆穿,赤练暗自捏了拳,心思电转。她敏锐地捕捉着王翦与姜玺的对话,试图找到一丝机会。

    “楚国已是大厦倾倒,无力回天,莫说是孩童,就算是楚臣集体出逃,也不见得能东山再起。赵国灭后,赵嘉出逃再度建国,只可惜不成气候,连陛下都懒得出兵。这些稚童懵懂无知,不必深究,放他们去吧。”姜玺气定神闲,似乎并不在意王翦口中的风险,赤练听着他的话,似乎……转机出现了?

    王翦终于收回剑,“那便依姜大人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赤练也松了一口气。王翦威名她早有耳闻,一旦被纠缠上,即使她与白凤联手胜算也是渺茫,夺玺更是不必再想。姜玺这一番话,也算是无形中为她解了围,这愣头青恐怕看见这一车幼童又动了恻隐之心,所以才格外宽容,倒也是一如既往。

    突然,姜玺的声音无比认真,“这些孩童虽然年幼,但仍是一条性命,务必保他们平安。”

    这话有些没头没脑,赤练不由得抬眼一看,竟正对上姜玺的目光。他的双眼温和沉敛,带着一点暖意,此刻正看着她,如同久别重逢,那一刹那,赤练突然明白了——姜玺早就认出来她了,早在那不经意的第一眼里,姜玺就已经认出她来。他放这些幼童通行,不是恻隐,而是……放她通行。

    姜玺逆着光站在她面前,面容有些模糊,唯独那双眸子有着晶亮的光。他知道面前的哑女究竟是谁,也知道这些幼童出城的动机并不单纯,但他依然网开一面,不是徇私,而是知道,只要有她在,这些幼童,就能平安地活下去。

    楚国国破,郢都大乱,这些幼童留在城中命如草芥,恐怕会如露珠一般消逝在黎明之前。而秦军围困数月,怨气横生,加之有秦王屠城令在,难保不会有烧杀抢掠的行为,即使王翦下了严令,可在阴暗角落里,又会有多少弱小妇孺成为战败的牺牲品?

    政治是王侯间的博弈,军事是战士间的拼杀,只有百姓,百姓是最无辜的。

    姜玺的信条,从始至终,都只有百姓而已。

    赤练很快收回目光,却微微地点了点头,应了姜玺的话。

    所谓故人,都是在人海中相遇,在人海中相识,又在人海中离别。她和姜玺如同苍茫海中的两条鱼,明明擦身而过,偏偏又冷不防地重逢——故人有故人的默契,即使立场国别都不同,总也有几分共同的心,值得信任托付。

    赤练答应他,这一车幼童,她会护佑他们性命。

    车夫驾着牛车渐渐走远,赤练望着难得明朗的日光,缓缓舒出一口气。这一次,应该就是正式离别了吧?

    她也想过与姜玺再相遇会是什么情形,想了很多,却没有任何一种比现在更好——见到对方安好,相视而笑,已足够了。

    “姜大人还是心肠太软,在这些人牙子眼中,所谓活人与牲畜无异,又岂会怜惜这些幼童性命呢?”身后,王翦的声音渐渐远去,有些模糊。

    赤练兀自一笑,合上双眼,闭目小憩。

    她点头了啊。

    10.

    牛车出了城,很快有一众头戴斗笠的人迎了上来。

    这些都是赤练安排在城外接应的流沙杀手,已经等候多时。赤练一把将头巾摘下,向那车夫一挥手,车夫便忙不迭地逃远了。

    “邯郸郡的暗哨处还缺几个伪装的幌子,把这些孩子带过去吧。”赤练淡淡吩咐道,“我说的庄园你们也暗中盯好,里面有个白须老者,要时刻监视。”

    几人无声点头,各自散去。

    “白凤,你派谍翅鸟与他们一同前去,”赤练又道,身后白影飘然落下,悄然无声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顾虑起这些幼童了?”白凤看她一眼,“让那个车夫带走他们,不也省心?”

    “方才姜玺认出我了。”赤练动作一顿,又摇头一笑,“他故意放行,条件便是让我护这些幼童平安,这总也不是什么苛刻条件,既然答应了他,我就要做到。”

    “他如何能认出你来?”白凤一讶,“你的易容,不是亲近之人根本无法看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谁知道呢?”赤练将身上罩着的牙婆衣服脱下来,“我不过与他对视一眼,他便将我认了出来,那呆子在新郑也没这么灵光,怕不是让昌平君给开了窍。”

    白凤目光微敛,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“倒也幸亏遇上他,否则王翦发难,今日怕是有一场恶战。”赤练将昏睡中的女孩抱起,又把解药至于她鼻下,不曾注意到白凤的神情,“不过他虽然有些变化,一颗心倒也依旧向着百姓,这我便放心了。他难得赤诚,若失了初心,就太可惜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也亏得你二人有默契,在那电光火石间就达成共识。”白凤不冷不热道,“若换了旁人,不见得能领会意思,也不见得能信守承诺。”

    女孩渐渐苏醒,只是火魅术未解,目光仍有些木讷。赤练拉住她的手,“驿站不远,我们得尽快过去。”

    三人很快来到楚南公所说的那个驿站。说是驿站,不过是个简陋的草棚,赤练在远处一望,果然里面有个男人拿着一个黑色的包袱在等候。那男人很快也注意到了赤练一行,看到女孩时,明显全身紧绷起来。

    赤练很快走过去,“你们要的人我已经带出来了,该把东西给我了。”

    男人目光中满是警惕,“你的术还没有解。”

    赤练不屑地一撇嘴,随即看定了女孩的眼睛,轻巧地打了个响指。女孩眼中如迷雾乍破,很快恢复了清明,只是她看着眼前三个陌生人,害怕神色明显,一时不敢说话。

    “公主,属下是王上派来保护公主的人。”那个男人单膝跪地,小心翼翼,“各军团已于城外集结,必能护得公主平安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他又拿出一个小木偶,“王上说,公主最喜欢这个木偶,见到此物,便会信任属下。”

    女孩怯生生地点点头,“父亲说,让我跟着拿这个木偶的人走。”

    “忠君的戏码差不多了,我要的东西呢?”赤练打断了他们的对话,“秦军紧逼,我们最好都不要浪费时间。”

    男人将手中的黑色包袱递给赤练,目光不善,“这个交易,你们流沙最好不要让任何一方势力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你已经不能威胁我了。”赤练不以为意,“大厦倾倒,你们还是顾好自己的性命为上。”

    昌平君已经殉国,此人对这女孩一口一个王上,也不知是否知情。事实上,对于这些楚国遗民,世间将再无容身之处,楚南公费尽心机护得这个女孩平安出城,又能如何呢?

    不过是惶惶然的丧家之犬,她不会在意。

    赤练解开包袱,里面果然是那枚莹润的玉玺,她轻轻拿起,玉璧上猩红的蛇液十分醒目。她确认了玉玺不假,便向白凤使了个眼色——这次任务,算得上是顺利完成了。

    接头的楚人抱起女孩,身形几起几落便消失在树林中,看样子竟也是个轻功高手。白凤看他离开,说到,“我们也须尽快回去复命。”

    赤练点点头,便要重新将玉玺装进包袱里。

    她将黑色的绸子一抖一展,却未曾想,竟有个物件从里面掉了出来。赤练一惊,定睛一看,才发现,那居然是个绣花香囊。

    她和白凤对视一眼,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还是白凤率先弯腰,准备从地上捡起香囊,赤练猛地拦住他,“当心有毒。”

    她将香囊一把抓起,仔细打量一番,并未发现什么异常。她很确定楚南公放玉玺时没有此物,也就是说,这是楚南公后来放进来的。

    这……是什么意思?

    她将香囊解开,里面并没有花草,只有一枚小小的竹片。她将竹片取出,上面只有墨写的四个小字——买椟还珠。

    买椟还珠。

    赤练将这四个字反反复复念了好几次,都想不出来有什么用意。这没头没脑的四个字,怎值得楚南公特意包进香囊,又与玉玺一同送来?

    此时白凤也看到了竹片上的字,他来回看了看,“竹片没有异常,大概是这四个字有含义。”

    “买椟还珠……”赤练思索着,有些苦恼,“这是我哥哥讲过的一则寓言,说的是一人买了一盒珠宝,却将珠宝退回,盒子留下,喻人好坏不分,舍本逐末。只是,楚南公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?”

    “他莫非是想暗示我们什么?”白凤皱眉,接过玉玺,“在庄园时,我总有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,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是!”赤练立刻应道,“原来你也有这种感觉?”

    两人默默对视半晌,眉头渐紧,却又都没有头绪。白凤盯着玉玺上红色的蛇液,心头仿佛一瞬间有万千种可能略过,而他却始终抓不住真正的那一条——在庄园时,他们究竟遗漏了什么?

    “楚南公刻意用韩非的寓言暗示,所指之事,必与韩非有关……”白凤喃喃道,“苍龙七宿?他知道我们是为了苍龙七宿而来,也知道,韩非是最早发现苍龙七宿秘密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根据之前得到的消息,苍龙七宿的秘密,就在楚国玉玺之上。”赤练也头痛起来,“如今玉玺就在我们手中,又是哪里不对劲?”

    “买椟还珠……”白凤思考不停,“送还珠宝,留下盒子,留下盒子……世人皆道买椟还珠是舍本逐末,可如果……”

    他脑中猛地一清,“可如果,盒子的价值,本来就大过珠宝呢?”

    赤练目光惊疑,看住白凤——他的话,也猛然打通了她的思路。

    她看着白凤手里的玉玺,脑中杂乱的想法如顿时串连了线索,一条条连缀起来,渐渐显露了有条理的原貌。

    “如果,买椟还珠的人,想要的本来就是那个盒子呢?”赤练一字一句道。

    她和白凤不约而同地看向玉玺,也想到了同一件事,那件事,恐怕就是买椟还珠这四字的含义了——

    白凤突然一笑,“这各方觊觎的楚国玉玺,就如此简陋地包在这么个包袱里,就不怕磕了碰了,摔碎了吗?”

    “是啊,”真相渐渐明晰,赤练的语气也渐渐不善,“楚南公特意将玉玺从盒子里取出来,送出玉玺,留下盒子——他可不就是买椟还珠了吗?”

    两人没有再说话,已然明白了事实。

    苍龙七宿的秘密,不在玉玺上,而在装玉玺的盒子上。

    他们觉得别扭的地方是相同的——楚南公没有将盒子连同玉玺一起装进包袱里,而是特意取出,单独将玉玺包住,留下了盒子。常理来说,玉石易碎,不可能草率地用块绸子包住运送,唯一的解释就是,这块玉玺,根本不重要。

    玉玺是幌子,盒子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。

    这才是买椟还珠——世人以为舍本逐末,实际上,珠是末,椟才是本。

    传国玉玺不轻易示于人,往往装在盒子里,必要时才会展示,玉玺与盒子两物一体,一般人也很少会刻意去做区分。楚南公就是利用了这么个惯性思维,对外称苍龙七宿的秘密就在玉玺上,事实上,离了盒子的玉玺,不过是块好看的石头罢了。

    又或许,想出这么个损招瞒天过海的,本来就不是楚南公,而是……昌平君。

    赤练气极反笑,双拳捏得死紧——什么七国存亡,什么联手抗秦,那老头子真是打得一手好感情牌,无非不过为了降低她的戒心。昌平君从没有要将楚国托付于人的打算,他从始至终,要的都是楚臣顺利脱逃,项家掌兵东山再起,苍龙七宿为己所用——而今,他全部都做到了。

    所谓姜玺的劝降,大概也在昌平君的计划里。他用自己的死制造混乱,降低秦王警惕,同时为姜玺铺路,最好是能让姜玺保住楚国百姓性命。他在郢都迷惑众人视听,另一方,则送女儿出逃,同时引得各方势力争抢玉玺,让楚南公借这个空白期脱身。项家已于城外立足,只要这些人出逃成功,项家接应,从此天高海阔,就连秦王也奈何不了了。

    昌平君其人,利用了姜玺,利用了流沙,还利用了秦王。甚至,他还利用了自己。一番筹谋下来,他所图的,皆如愿以偿。

    现在,姜玺为他保住了百姓,流沙为他吸引了攻击,他的女儿顺利脱身,苍龙七宿还在楚国手里……这,可真是个完美的结局。

    白凤立刻派出谍翅鸟跟踪先前行动的流沙杀手,不多时,鸟儿飞回,白凤语气沉沉,“我们派去监视庄园的人,都被杀了。”

    “楚南公干的?”赤练觉得自己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了。

    “不,是罗网。”白凤沉声道,“楚南公此时大概已经向所有人透露了玉玺在我们手上的消息,那些人不明就里,我们现在是众矢之的。”

    赤练深呼吸几下,“追,追上楚南公,我们将罗网引过去,他也别想活命。敢算计流沙,今天就是他的死期。”

    “恐怕不行了。”鸟儿接二连三地飞来,其中一只叼来一个竹筒,白凤将竹筒摘下,看了一眼,递给赤练,“卫庄让我们立刻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难道要放过那个老头子?”赤练瞟了一眼,又愤愤撇开视线。

    “庄园人去楼空,如果我没猜错,楚南公和那个女孩已经和楚国各军团汇合。”白凤倒是还算冷静,“我们此时追击,面临的就是罗网和项家两个对手,战胜他们的概率比战胜王翦更低。”

    赤练心中当然明白,只是火气在蹭蹭地往心头窜。

    她这段时间计划筹谋,又是易容改装,又是谈判较量,如今全都落了空。甚至于,在楚南公眼中,她大概就是个笑话。

    这让她如何复命?如何去和卫庄说“任务失败了”?

    “我们在昌平君眼中不过是小卒,他一番算计,算计的是卫庄。”白凤站到她面前,目光平静地看着她,“既然卫庄召我们回去,那我们回去便是。擅自行动,惹出祸来,只会将流沙置于更危险的境地里。”

    “至于这个东西,”白凤将玉玺慢慢包好,“既然来了一趟,总不能空手回去。此物眼下无用,待项家卷土重来时,这玉玺的价值,就难说了。”

    赤练站立许久,终于一咬牙,“撤!”

    林子里的飞鸟扑棱棱飞起一片,很快又归于寂静。楚国连日阴雨停歇,虽然晴光乍现,然而空气中潮湿不散,将来是否还会有雨,尚未可知。

    天下风起云涌,似乎又在酝酿在风暴。

    11.

    暗夜如墨,灯火晦暗。

    偌大的宫殿中只有寥寥几盏烛火,多数角落都笼罩在黑暗里。唯一照亮的地方只有那处古朴的书案,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竹简与笔墨,一丝不苟,仿佛主人也是对自己极严格的人。

    独坐的君王手指摩挲过案上的半边面具,眼中波澜不惊,无喜无悲。

    “陛下,”这时,一名内侍走上前,恭敬地躬下身子,“姜玺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让他进来吧。”嬴政淡淡道。

    内侍脚步轻缓地退了下去,无声无息,不多时,沉重的殿门打开一道窄窄的缝,夜风猛地灌入几分,又很快被阻在了门外。

    一人慢慢走进来。他并未像内侍那样放轻脚步,于是每一声都很清晰,大殿里阴暗又空旷,他的脚步声像暗处擂动的鼓,从容不迫,缓缓行来。

    “臣姜玺,参见陛下。”他跪地,恭谨地行了一个规范的大礼。

    “楚地如何了?”嬴政开口,威严隐隐。

    “王翦将军已攻破郢都,昌平君自尽殉国,楚地已是陛下囊中之物。”姜玺伏在地上,没有抬头,“恭贺陛下。”

    嬴政没有看他,只是半阖着眼,呼吸间都是平静缓和。许久,他又开口,“从颍川调往楚地的辎重粮草,还剩余多少?”

    “辎重剩余半数,粮草只余五分之一。”姜玺答道,又添了一句,“郢都城中有人引燃了粮仓,大军暂时还得不到补给。”

    嬴政微微睁眼,手指在眉心轻揉了揉,“拟令,颍川继续向军中补给粮草,南阳和汉中也调集粮草,向郢都运送。”

    内侍快步走上来,应道,“遵陛下令。”

    “楚地设郡……”嬴政似在思索,目光向姜玺一投,“你认为,叫什么好?”

    姜玺的身子伏得更低了些,“陛下先前名云梦郡,臣以为甚佳。”

    “不好,”嬴政摇摇头,“相国谏言,云梦泽是楚地湖泊,以此为名,不显归附之意。”

    他思忖半晌,眉头突然一松,“朕以为,可命名为,南郡。”

    “南郡亦可,”姜玺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,“长江以南,皆为王土。”

    嬴政似乎并没有要问起昌平君的意思,姜玺静默片刻,也不知这位帝王心中究竟是何所思所想。的确,如今的楚地已然尘埃落定,对于曾经叛逃又身死国灭的旧臣,似乎并没有上心的必要了。

    王位上的人只是静静坐着,目光落在案上,又似浮在虚空。半幅面具折射出烛火的光,熠熠发亮,在一众书简中有些突兀,然而其上有经年摩挲的痕迹,又仿佛它本来就该在这里。

    “陛下,”不多时,内侍又上前递来一份卷轴,“王将军送来战报。”

    嬴政拿起,展开粗略地看了一眼。只是一眼,他便蹙起眉头,眼中有一瞬戾气闪过。

    “你临行前,王翦是如何处理战俘的?”突然,嬴政向姜玺问道。

    姜玺心中一紧,“王将军命人将战俘严加看管,城中宵禁,百姓不得随意出行。”

    “王翦莫不是年纪大了,平白生出怜悯心来。”嬴政冷笑一声,“朕命他将降卒尽数投江,他却私自留这些人性命,当真以为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?”

    说罢,他便吩咐身边内侍,“传王令,让王翦即刻回咸阳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!”姜玺连忙出声,“此事是臣劝阻了王将军,非王将军违抗王令!”

    大殿中顿时一片沉寂。内侍悄悄地瞥了姜玺一眼,暗呼不好。

    “你?”嬴政似是觉得好笑,反问一句。

    “楚地降卒数十万,尽数投江,未免不仁。”姜玺深深俯下身,额头已经贴住地面,“是臣劝王将军留他们一命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,城中动乱四起,就是你想看到的?”嬴政将卷轴向姜玺面前一掷,声音中已经有了愠怒,“你是要用朕的江山,来成全你的仁心?”

    “陛下息怒!”姜玺依然伏着不动,“臣……臣向昌平君劝降之时,昌平君曾向臣提及一桩往事。臣私以为,饶过百姓,才是陛下真正的心意。”

    嬴政反而笑出来,“你知道朕的心意?”

    姜玺直起身子,向内侍看了一眼。半晌,嬴政才对那内侍说道,“下去吧。”

    内侍战战兢兢地行了一礼,连忙退了下去。

    大殿里只余两人,一个居高临下,一个跪伏在地。空气仿佛在无形中放慢了流动,迫得人难以呼吸。

    “昌平君说,当年韩非在被投入牢狱之前,正与他饮酒谈天。”姜玺并没有看上位的君王,“那一天,韩非对他提及了与陛下的初遇。”

    嬴政眉目中的愠怒很快凝滞,许久,又消散在暗色中。

    “那时是在新郑,陛下隐藏身份,见到了公子韩非。”姜玺声音平缓,慢慢地叙述那一段往事,“韩非说,他见到陛下之时,便觉得此人意气风发,若为君王,必是雄才大略的明主。那时韩国风雨飘摇,他心中只是可惜,如此贤才,偏偏站在与他对立的立场上。”

    嬴政转过身去,姜玺望见的只是背影。

    “后来韩非入秦,心中虽然牵挂故国,却没有怨怼。”姜玺继续道,“为帝王者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般随心所欲,很多时候,都身不由己。或许这场战争没有对错,只有立场,而这立场二字,已是天堑鸿沟,终此一生,不能逾越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,”姜玺坚定道,“杀伐征战或许身不由己,可护佑苍生,是自己可以决定的!”

    无论是帝王还是平民,都是历史洪流裹挟的沙粒,很多时候根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。秦国自当年在会盟上被中原诸国耻笑为荒蛮,再到孝公重用商鞅进行变法,宣太后启用张仪合纵连横,直到如今秦王一统六国……百年来步步为营,已容不得嬴政有半点仁慈与退缩,他肩上是秦国历代君王的希冀,平定天下是他注定的使命。

    只是,在这个过程中,如长平之战那样的惨剧究竟是否有必要重演,也是君王必须要面对的选择。

    当年的白衣青年经天纬地,谈谋略,谈征伐,意气风发。他那时亦有理想,要苍生安居乐业,而今天下尽数为秦土,莫非又要因为曾经的国别而赶尽杀绝,血流成河?

    “那时,韩非大概已经看出了昌平君的计划,故而有此一番话。”姜玺的声音中有难言的温柔,似乎能够抚平一切不甘与意难平,“大概这些话也是他想对陛下说的,只是变故横生,最终阴阳两隔。昌平君叛秦不假,可百姓无辜,纵使楚人曾经顽抗,如今也已是大秦的子民,杀伐不是治世之策,望陛下三思!”

    他深深地拜下去,没有再起身。

    嬴政几不可闻地长叹一声,微微转身,便看到案上的半幅面具。这张面具已经陈旧,仿佛埋藏在记忆里几乎要被遗忘,可偏偏,这一天,他冷不防地再次看见,又从旁人口中,听到故人。

    是啊,立场,他这一生,因为这两个字,与多少人从友成敌。

    这高处不胜寒的王座,注定只容得一人。他有时亦能想起当年前往新郑的那段日子,也能想起与昌平君共议国政的时光,那时,他也曾怀揣着对未来满满的希冀,说要让天下一统,百姓安居乐业,再不受流离失所之苦。只是他走的是一条孤寂的路,没有朋友,没有知己,那些他曾惺惺相惜的旧友,都会散失在那条萧瑟的来路里。

    而到如今,他还能记得几分为帝的初心?在成为世人眼中横扫六合的神后,他还能留得几分为人的人情?

    他会不会,终究一天,辜负自己最初的抱负。

    许久,嬴政转过身来,看着下面的臣子。

    “姜玺,”他开口,“朕命你为南郡郡守,即日赶赴属地,与王翦一起平定动乱。三月之内,朕要看到南郡推行秦律。”

    姜玺猛然抬头,似是没有想到秦王会做这样的决定。他深呼吸几下,郑重地拜了下去,“臣,必不负使命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昏暗的烛光里,昌平君将所有话认真地说了一遍,又让姜玺复述了一遍,才放心地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将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秦王,”昌平君笑得胸有成竹,“他会放过楚地百姓的。”

    姜玺踌躇了许久,还是问了出来,“那些话,韩非当真与你说过?”

    昌平君一怔,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。

    良久,他又笑了,如同算计人心,不过是他手到擒来的事——

    “并没有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完————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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